一九六三年,歲次屬龍 香港經歷三年零八個月日軍佔領的黑暗日子,社會百業蕭條,很多人逃難回國內,生活極其艱苦,物資奇缺,一條金條換一條蕃薯,著嬰孩手裏拿著的食物瞬即被人搶走,餓孚遍地,並非聳人聽聞。走難的情況仍不時從老一輩的長者娓娓道來,雖現今已是廿一世紀,從他們眼裹仍閃鑠著淚光,他們所受的創傷痛苦可以想象得到。常聽老人家道說他們年青時如何如何艱苦渡日,吃穀種樹皮的日子,生活在今天出入有車有冷氣,物質豐饒,衣食住行無一或缺的新生代又怎能能領略得出箇中辛酸苦楚?我出生於五十年代未,記憶中仍有孩提時窮困家境的模糊印象,直可用家塗四璧四個字來形容。

爸爸三十年代隻身跑來香港,鄉間地處窮困深山地區,耕田種稻連糊口也不夠,實在熬不過去,迫於無奈,唯有跟大伙從鄉下跑到香港搵食去。初來報到,有瓦遮頭兩餐一宿,已是這些新移民的工作報酬,打地鋪胡亂的就開始第一份工,出賣勞力是唯一本錢。那時勤勤懇懇戰戰兢兢的,每月掙到幾塊錢也不捨得花半分一毫。要知道當時彌敦道一層木樓其時也不外幾千塊港幣多一楝,父親打過無數工,包括糧食舖,挑扁擔叫賣豬肉。油器白粥,牛雜粉麵,雲吞麵,不勝其數,由於腦袋轉數高,又勤力,好快已掌握不少當時平民食物的製作竅門,躍躍欲試,居然想當起小老闆來,可惜生來天性好賭,”爛賭二”的”雅”號令他折損了不少辛苦掙來的金錢,四十多歲仍是光棍一條,平白錯過了好幾段姻綠,遠親見他率直本事,紛紛介紹姊妹給他,父親也知道家庭重要,逐結束了王老五生涯,認識母親不多久就決定結婚老天總愛弄人,新婚擺喜酒之夜,狂風暴雨,加上父親因爛賭之名所累,親友看覷疏離,冷冷清清,兩口子沒啍半句,勉強將就過去算數,媽說結婚後第二天已經開始幹活,那有甚麼度蜜月的閒工夫,兩口子手腳勤快,克勤克儉,正因親友一句死性不改無出色,爸就是這付腦筋,不甘心被視為無得救,在鑽石山木屋區賣牛雜粉麵起家,大兒子出世,接下來隔年一個。媽說我小時候用的尿布是用麵粉袋改成,前面加個大扣針就是了,那有甚麼pampers之類?早出晚歸,我和妹仍在鏹媬中,爸媽祗偶爾溜出來從鉄棚屋外巡視我們,沒事了又趕回去工作,餓哭了塞小撮鹽巴入嘴,止了哭才又忽忽趕去工作,教會奶粉麵粉已是大救星,多出了拿去搓油條賣,活脫正是五六十年代的貧窮生活六十年代初香港輕工業開始起步,到處有工廠興建,膠花業假髮業塑膠業紡織業一時間興旺起來,製造業帶動勞動力市場需求殷切,爸當時已五十多歲,食指浩繁,積蓄又少得可憐,想創業苦無資金,空有機會卻又苦無資金。幸得當年在鑽石山大磡村一位賣柴炭米糧食店的潮州好朋友大力支持,找到大角嘴工廠區,租了個大排檔,開始了街邊風餐露宿的生涯。由於勤力省儉,事事親力親為,生意做出點成績來。

二十年大排檔風風雨雨,六毫子一碗叉燒飯,兩毫子一碗齋瀬,解決了工廠工友勞苦大眾的午餐,也挑起了我們五兄弟姊妹生活上學業上/開銷擔子,我十二歲已開始踎在街邊洗大餅,幫做樓面的工作,那時候有一亳子在口袋也不捨得用,童年就是這樣過去了。誰知道這成了我承擔父業的伏線。

一九六三年,新蒲崗得龍開業了。

五六十年代,做街邊大排檔的受風吹日曬雨打摧殘,是時社會風氣較單純,但貪污嚴重,走鬼日子無日無之,生活癲倒,經歷香港史上最厲害十號颱風温黛蹂躪,六七年暴動,文革時期香港政治動亂宵禁,滿地土製菠蘿,四天供水一次,“撈街邊”苦不堪言,生意時常受到滋擾,父親覺得長此下去不是辦法,一有時間即四出尋找機會。有天獨個兒走到當時到處建築地盤的新蒲崗,憑他觸覺,相信不久這裹必定是工廠林立,人流極高的地區,就這樣,他決定租下一個鋪位,展開了入鋪的思維計劃。

一九六三年。康强街有一天爆竹聲嚮徹雲霄,紅彤彤的炮仗串由地下繞到七樓整足有三個圈,得龍飯店正式開業,晚上宴請親朋,還有女伶唱曲,熱鬧不已…。七○年終於結束了大角咀的大排檔,專心經營新蒲崗的店子。大雞三味,四和菜,四熱葷,生魚片連湯,大雞牛白腩,…。這些六七十年代經典菜式膾炙人口,雞球大包,蝦餃燒賣糯米雞,一盅兩件,水滚茶靚,大銅水煲,痰盂,唐裝衫短打布帶褲頭耳背夾筆口叼香煙,蛋撻頭飛機頭樓面,六安普洱,焗盅瓦缸洗茶杯,歷歷在目,四兩孖蒸,勞苦大眾的恩物,金錢雞燒腸鴨腳包油雞鹵味大舊叉燒,燒腊檔生意一時無兩,三十多年過去,中學畢業到現在,原來就在彈指之間,我的精力都全投到這店裏,過去,不少老店老字號相繼結業,斷層,東家年邁無力打理,與時代接不上軌,失去了活力,就此無聲無色悄然引退。我經歷點心仔,孭帆布帶鉄盆賣點心,做樓面,洗痰盂,做掌櫃撥算盤,在廚房做小工,洗切斬打河上雜埋鑊,煮醬料,帳房結數,收工洗房,鋪面清潔打腊,抹燈省銅,洗水塔,換配件,修爐頭,水電維修,看更,寫菜,做買手,無一不會,無一不精,以至今天電腦化也沒難得我半分,斬燒豬也會應人客需要親力親為,這種經歷,相信今天飲食界已很難找到。慶幸父親對我有要求,練就本領,雖沒鏞記陸羽蓮香名字响亮,今天得龍也算得上老字號,仍未被歷史洪流遺棄,我也沒有放棄,不斷進修,把父親畢生努力經營的飯店得以延續下去。